16年前,张福锁带着一群年轻的老师和学生,走出大学校园和实验室,走进田野乡村,住进村屯农家,建立第一个科技小院,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在田间寻找科研项目,在乡村完成教学课程。
16年后,当初的一个小院,已经变成遍布全国各地、涵盖农业各个领域的科技小院网络,科技小院两次被写入中央一号文件,许许多多的年轻人走进科技小院,在这里学习、服务、成长,又离开小院,走进更加广袤的田野。
全国两会期间,新京报记者采访全国人大代表、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农业大学教授、科技小院创始人张福锁,他建议持续推广科技小院模式,为乡村振兴培养高素质的年轻人才。“科技小院走出去的农学生,80%从事农业相关的职业,和校园里成长的学生相比,他们更有激情,更热爱农业,也更懂得现代农业,他们的眼里有光。”张福锁说。

全国人大代表、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农业大学教授、科技小院创始人张福锁。新京报记者 王子诚 摄
教学、科研在乡村田间完成
新京报:科技小院连续两年写入中央一号文件,科技小院受到重视的原因是什么?
张福锁:科技小院的创建,最初源于农业科研和教育走进农业生产的想法,让长期在校园和实验室里的师生真正到生产一线。从这个想法开始,过去16年中,科技小院逐渐发展和完善,我想最成功的经验之一,就是把农技推广真正推进到乡村田间。
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形成了教育、科技、人才一体化的模式,师生常年住在村里,和农民一起劳动,因此最能够了解农民需要什么、有哪些问题、怎么解决,在这个过程中,完成学生的教育、老师的科研。
所以,科技小院现在有三大功能,科技创新、社会服务、人才培养,都是在乡村中、在田野里完成的。
新京报:科技小院现在已经遍布全国,你认为有哪些经验?
张福锁:我们的教师常年在科技小院中,研究生入学之后,第一学期完成理论课程的学习,之后就一直在科技小院,在乡村和农田进行学习和研究。在那里,他们不但完成了本职的教学和科研,也更好地做到了科技创新。
创新最大的动力不是来自实验室,不是来自书本,而是来自实践中的真实需求。比如科研,过去在书里找一个题目,然后去研究,做出成果后,就放起来了,也不管农民到底需不需要,能不能用上。现在不一样,所有研究的课题都来自农民的需求,农民有什么难题、需要什么新技术,我们就做什么样的科研,创新也就自然而然形成了。
再如教育,科技小院的人才培养模式,就是把年轻人放在国民经济发展的主战场,去大时代的浪潮里磨砺和成长。这样的培养效果,和学校实验室的培养完全不同,学生到科技小院和农民一起劳动、学习,一两个月以后,他们的精神状态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的眼里有光。
我们每年暑假都会组织一个学前入村教育,条件有时候很简陋,但科技小院的学生从来不会说需要老师帮忙协调设备之类的话。没有桌子,他们就把凳子排成一排。人最有价值的是创造力,而这恰恰是最难得的。
从科技小院走出去的学生,八成从事农业领域工作
新京报:你认为科技小院成功的原因是什么?
张福锁:从第一个小院到现在全国各地都有,各个高校、科研机构甚至企业都参与进来了。但实际上,科技小院从一开始就没有带经费进村,我们一般也不给村里带经费去。在没有经费的情况下,我们能够做成这件事,并且不断升级和推广,其中有一个因素非常重要,那就是有一群充满激情和理想的年轻人。
其实,科技小院的核心是一群硕士研究生,他们基本上都是20岁出头的年轻人,有热情、有情怀、有想要做事业的决心,也刚好有条件长时间住在村里,和农民一起生活、劳动。他们在乡村田野的广阔天地中,找到了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
新京报:这些学生毕业、离开科技小院之后,还能够保持这样的热情吗?
张福锁:事实上,我们科技小院走出去的学生,80%的人依然从事农业领域的工作。举例来说,一个学生毕业后创业做农业社会化服务,现在已经开始盈利了;一名学生去云南种蓝莓,种出来的新品种蓝莓非常好吃,在市场上非常受欢迎;还有学生在海南种植热带水果,火龙果、百香果这些,做得非常好。
新京报:他们毕业之后变成了新农人?
张福锁:乡村和农业的发展给了年轻人很多机会,尤其是懂得现代农业科技,又有创业激情的年轻人。
我们有一名学生,前年从科技小院毕业,和另外三个同学一起创办合作社,带着农民用新技术种粮,去年已经承包了1000亩地,贷款120万元,当年的粮食卖了240万元左右。他利用我们研发的农业绿色生产技术,实现了“绿色吨半粮”的目标,就是一亩地,一年两季,产出1吨半的粮食,还是生态绿色的生产模式。
绿色技术是农业现代化必然会实现的目标
新京报:经常有人会觉得,绿色生态的生产模式和产量是负相关的,为何能在绿色生态的条件下实现“吨半粮”?
张福锁:这是一种误解。很多人会觉得,要绿色,就不要追求产量,要产量,就要大肥大水。实际上,传统的大肥大水模式,水肥的利用率非常低,还有可能带来面源污染。而我们科技小院每到一个地方,首先要做的就是给当地进行测土配方施肥技术的推广,测定当地土壤的情况,根据实际需求施肥,提高肥料利用率,保障作物增产的同时,减少污染。
举例来说,在福建省平和县,科技小院的师生帮助当地农民种柚子,一棵柚子树原本每年要用16斤肥料,我们测土之后,发现施肥太多了,就跟他一起做实验,从16斤减到8斤,发现产量没减,品质还变好了,因为原本化肥过量,造成柚子纤维化比较严重。后来继续减量,有些可以减到4-6斤,依然能保证产量。这位农民自己的果园,每年光化肥投入就能节省29000多元的成本。
这个案例甚至通过联合国粮农组织的会议向全世界展示了,所以说,新质生产力就是绿色生产力,这也是未来发展的方向。在全国,2015年化肥零增长政策公布后,全国的化肥用量大幅度下降,但产量还在增长。我们现在提的目标是能够增产20%以上、减肥30%以上,最后效率提高50%、污染减少50%。
新京报:通过科技小院的实践,你认为现代农业和绿色生产之间有怎样的关系?
张福锁:现代农业的模样有很多种,但必然都是绿色的。用现代技术,比如无人导航播种、无人机追肥等,播种质量可以提高很多,施肥也更精准;比如病虫害防控的现代化技术,可以保障产量更高、投入更低。这样的绿色技术,是现代农业发展的普遍趋势,也是农业现代化必然会实现的目标。
在科技小院的实践中,也有大量这样的案例,比如我们在云南洱海边的古生村建立的科技小院,推广绿色生产技术,不但减少了污染,保护了洱海,还提高了农民收入,第一年为村里带来500万元左右的收入,第二年达到千万元,2024年达到了1200万元。
让科技小院走进每户人家
新京报:科技小院的发展,能够给农业现代化带来怎样的帮助?
张福锁:绿色生产技术的推广、现代农业生产模式的普及等,科技小院都有非常有效的做法和经验。在过去几十年中,我国建立了一个庞大且完善的农技推广体系,这个体系覆盖县乡,为现代农业的发展作出了卓越贡献。
但也要看到,这套体系还没有发挥全部作用,没有深入到乡村和田野,我们用科技小院的经验,零距离、零时差、零门槛、零费用的模式,把现代农业的技术真正推广到田间地头,帮助农民增产增收。我想,这是科技小院经验中弥足珍贵的。
科技小院还有一个独特优势,就是人才的培养。乡村振兴、农业现代化,最急迫的需求就是对人才的需求,我们希望科技小院能够为乡村振兴培养更多高素养人才。
新京报:有没有这样的例子?
张福锁:我们在吉林省梨树县一个合作社建了科技小院,最开始,他们只有几晌地,我们的学生去了以后,和他们一起干,十几年过去,现在这个合作社已经有上万亩地,成了全国知名的样板合作社。许多学生在那里实践、学习,又把他们的所学带到更多地方。
我们不光培养学生,也培养新一代的科技农民,科技农民成为带头人,带动其他农民来做现代化农业。我们还培养农技推广人员,村干部,乡镇干部、县里的干部,甚至也培养许多对农业有兴趣的城市孩子。比如我们在山东的一个科技小院,那里经常有许多城市里的中小学生,放暑假后到小院里,和我们的研究生一起学习锻炼,他们以后不一定考涉农的大学,不一定学农业相关的专业,但这段经历对他们认识农业、认识中国,都会有非常重要的影响。
新京报:科技小院会走进每一家农户吗?
张福锁:这是我们的期望。也有一些农民邀请我们到他们家建立科技小院,我们也确实有一些这样的小院,但大范围推广不现实。好在科技进步提供了不同的可能性,比如通过现代传播技术,科技小院在当地探索出的农业技术模式可以推广到更多的农民家庭中,这是有可能实现的,也是我们正在做的事情。
更多的智能技术将运用到农业生产中
新京报:许多非农的专业学科知识,也在不断运用到现代农业中。科技小院是否有这方面的设计?
张福锁:我自己主要从事土壤、肥料方面的研究,所以我们发起科技小院的时候,最初也是以这个领域为主,每到一地首先做的是测土配方施肥,实现化肥农药等农业资源的高效利用。但生产一线和在学院里做实验不一样,需要的技术是全方位的,甚至不只有农业技术。
所以,科技小院从一开始就不是单一学科的科技小院,我们会请其他领域的专家、老师一起来小院进行指导,到后来,许多其他领域的学生也来到科技小院,现在的科技小院已经成为一个平台,这里不只有涉农高校和科研机构,还有许多非农高校和科研机构的人,有企业、政府人员,他们共同在这个平台上为农民提供零距离的服务。
新京报:多学科交叉、跨领域合作的模式下,技术应用有哪些新变化?
张福锁:科技小院经历了多次升级,到现在,生物技术、信息技术、智能装备等都出现在农业技术体系中。比如说测土配方,过去要取土、化验、分析归类、研究配方,再施到地里,第二年看效果,然后修正,再验证……反反复复,一个配方出来需要好几年。但现在,我们利用空间遥感、配合地面监测等技术,通过数字技术分析,放在模型中演化,很快就能实现大量的模拟,几千几万个不同的情景同时模拟,然后分析最合适的方案,这是过去做不到的,但现在已经应用到了科研之中。
在未来,所有的生产链条可能都能通过数据结合在一起,实现更高效、更绿色的生产。许多科学家都认为,2025年将是科技大变革的一年,我也赞同这一观点,相信AI帮我们春耕或生产将不是梦想,更多的智能技术将运用到农业生产之中。
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编辑 白爽 校对 杨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