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环球时报
【环球时报报道 记者 马俊 樊巍 赵觉珵 冷舒眉】编者的话：本周中国进入全国两会时间，科技成为备受关注的高频词。推进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强是2025年政府工作任务之一。政府工作报告提及，要充分发挥新型举国体制优势，强化关键核心技术攻关和前沿性、颠覆性技术研发，加快组织实施和超前布局重大科技项目。中国科技领域在2025年乃至今后几年有哪些新趋势、新变化、新动能？《环球时报》记者专访了4位全国政协委员，请他们分别从如何破解“算力围城”困局，“人造太阳”的商用前景，如何加快推动我国低空装备无人化、电动化、智能化，以及“以模制模”应对大模型时代网络安全难题四个方面进行了解读。
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科学院计算技术研究所研究员张云泉：
超智融合突破“算力围城”困局
“随着大语言模型引发新一轮科技革命，算力已成为全球竞争的关键战略资源。”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科学院计算技术研究所研究员张云泉在2025年全国两会上呼吁加快高端算力设施建设，引导高端算力发展走上“超智融合”技术路线，以应对人工智能大模型快速发展所带来的“算力围城”困局。
在过去一年的时间里，张云泉走访了众多算力中心及相关企业，对于当下算力产业发展状况进行了敏锐洞察。他在接受《环球时报》记者采访时表示：“我们可以看到伴随DeepSeek等AI开源大模型涌现，大模型在各个行业的应用不断变多，这对算力基础设施建设提出新需求。而当前算力市场存在供需性矛盾：‘算力结构单一、高端算力紧缺。’而算力基础设施与国际领先水平存在代际差异，制约了大模型迭代创新速度。”
张云泉
张云泉介绍说，当前发达国家正在加快布局新一代智算中心，以美国亿万富豪埃隆·马斯克建立的人工智能公司xAI为例，目前已建成10万张H100组成的总算力达到200 Eflops@BF16的大模型训练集群，具备“三高一快”特征：高密度（单机柜功率密度40kW-100kW）、高效率（GPU训练效率70%-80%）、高性能（算力规模超100Eflops@BF16）和快速响应。而我国目前公开报道的最大单体智算中心算力仅为万卡6.6Eflops@BF16，与国际领先水平差两个数量级；主流机架功率密度低于15kW，远低于高端AI功率密度要求；能够支撑大模型训练的高端算力中心极为稀少且训练效率不超过30%。
“近期国产大模型DeepSeek通过算法创新和深度并行优化，实现了以低算力达到世界先进水平的性能，既展示了算法技术创新重要性，也凸显出我国高端算力基础设施的短板。”因此，张云泉认为，如何在提升算力使用效率、保持世界先进水平的同时，加快高端算力设施建设，突破“算力围城”，已成为我国AI产业发展的紧迫课题。
张云泉在新提案中呼吁，一方面从算力供给侧引导高端算力发展走上“超智融合”技术路线，建设大算力、全精度、高互联的高端智算中心，并发展先进存力，促进产业界均衡配置算力与存力资源；另一方面从算力应用侧重点支持头部基础大模型企业，打造世界领先开源开放主权级基础通用大模型，鼓励开放更多应用场景。
对于如何走好“超智融合”技术以突破“算力围城”难题，张云泉提出多项具体建议。第一、出台高端智算中心建设管理办法，建立智算中心分级准入标准，支持市场主体建设高端智算中心，新建智算中心必须通过大模型训练或推理能力评测，不符合要求的不予批准建设。
第二、集中资源，重点支持大模型领军企业。加强统筹布局，坚定不移培育“领跑者”，打造世界领先的开源开放主权级基础通用大模型。
第三、建设国家级大算力集群，引入先进算力调度、分配、优化和管理技术，提高利用率。积极引导基于全精度、大算力、高互连国产芯片，构建新一代超智融合国家级算力中心。进一步突破数据中心边界，实现多中心、跨区域分布式计算，把中小算力中心算力融入到大计算资源池。在训练任务分配上下大功夫，使不同算力资源与不同阶段训练任务结合，产生更大经济价值。
第四、设立“智算工具链产业基础再造”和“超智融合”专项研发基金，通过产学研协同创新，打造开放共享的智算工具链和超智融合生态。
全国政协委员、中核集团聚变领域首席科学家段旭如：
“人造太阳”商业化发电，2050年前后有望实现
核能是高科技战略产业，是非化石能源的主力，是我国兑现减排承诺的底气，更是实现“双碳”目标现实理性的选择。目前，我国正在按照核能“三步走”发展战略，加快推进基于核裂变技术的热堆和快堆发展，同时，我国也在积极推动聚变研发，布局聚变未来产业。在2025年全国两会上，全国政协委员、中核集团聚变领域首席科学家段旭如对于中国核能技术和未来能源的发展问题给予了关注。在接受《环球时报》记者采访时，他也给出了自己心中的国家可控核聚变发展的时间线，“我国有望在2050年前后实现可控核聚变的商业化发电”。
“可控核聚变被视为能源问题的终极解决方案。截至2025年2月，我国新一代人造太阳‘中国环流三号’（HL-3）在可控核聚变领域取得了多项突破性进展。”段旭如介绍称。
在核心技术上，2024年5月，我国新一代“人造太阳”在150万安培等离子体电流下实现高约束模式（H模）运行，提升了等离子体综合参数和能量约束性能，这一模式被国际热核聚变实验堆（ITER）选为标准运行模式，其参数提升数倍于普通模式（L模），为未来聚变堆经济性筑牢根基。
2024年6月，我国新一代“人造太阳”首次实现新型先进磁场结构，增强了装置控制能力，为长时间稳定运行提供了关键技术支撑。
“需要指出的是，我国新一代人造太阳目前仅释放了40%设计能力，未来潜力巨大。”段旭如称。
此外，我国新一代“人造太阳”在研发过程中，还攻克了一系列技术难题。段旭如表示，新一代“人造太阳”突破了高功率加热系统耦合等难题，积累了大量关键工程经验。在国际合作方面，新一代“人造太阳”作为ITER“卫星装置”全球开放，吸引17家国际科研机构参与，提升了我国在聚变技术领域的国际话语权。
据段旭如介绍，当前，“中国环流三号”仍处于实验研究阶段，旨在验证聚变堆物理与工程可行性，而非直接发电。
“按照我国核能发展战略，我国的可控核聚变技术应用预计在本世纪中叶，即2050年前后实现。预计2045年左右进入示范阶段，有望在2050年前后商业化发电。后续我们还需突破稳态运行、材料与工程、经济性等瓶颈。尽管挑战重重，但‘中国环流三号’的技术突破为可控核聚变能源开发奠定了坚实基础，中核集团也将持续发力，推动我国能源事业迈向新高度。”段旭如表示。
在争取早日建成聚变先导实验堆和商用示范电站之外，我国也在积极参与ITER项目。自2006年成为ITER项目参与方以来，中核集团深度融入其中，为项目推进贡献着不可或缺的“中国智慧”和“中国力量”。
全国政协委员、中航工业首席技术专家吴希明：
应加快推动我国低空装备无人化、电动化、智能化
在2025年全国两会上，全国政协委员、中航工业首席技术专家吴希明面对全球低空经济的产业化浪潮，呼吁应加快推动我国低空装备无人化、电动化、智能化发展。吴希明在接受《环球时报》记者采访时表示，当下我们需通过技术革命性突破、标准制度引导以及示范应用引领推动低空装备正确创新发展。
吴希明
“我国以无人机为代表的低空装备产业基础较好，交付量保持连续稳步增长。”吴希明介绍，据商务部统计，我国在电动飞机、电动垂直起降飞行器（eVTOL）等领域，国内主要企业约40余家，在研产品超过30款；已取得中国民航局型号合格证的无人机和eVTOL产品有12款。低空装备应用场景逐步拓展，在物流快递、农林植保、应急救援等领域加快应用，20多个城市开通无人机常态化物流和快递线路，大规模应用潜力逐步显现。但他同时指出，我国低空装备的发展仍存在一些问题，首先是部分关键技术，例如电池的密度仍处于关键突破期。
据《环球时报》记者了解，目前市面上量产的航空锂电池单体电芯能量密度能够满足小型全电飞行器的短程飞行需求，但如果与航空燃油的比能量相比仍有较大差距。包括固态电池在内的一些新一代电池技术，因其高能量密度和良好安全性，被认为将有助于提升eVTOL的续航能力，正在成为低空经济发展过程中聚焦的新兴技术。
此外，吴希明认为，当下我国低空装备的全国性体系化规范和标准亟需建立和完善，对低空装备运营服务体系还重视不足，我国低空装备应用场景尚需覆盖我国各典型场景。
吴希明表示，我国不断发展低空智联网、基于5G的低空通信技术，为低空装备的智能化、无人化发展提供了强大的技术支撑。同时，新一轮科技革命推动新能源、新材料、新一代信息技术与航空科学技术加速融合，电池、电机、传感器、飞控系统等相关技术不断突破，有力支撑eVTOL、电动飞机、新能源无人机等新产品不断创新发展。
吴希明建议，下一步，我们应发挥企业创新主体作用，与科研机构、高校紧密协作攻克复杂环境自主飞行、智能集群作业等核心技术，实现未来海量飞行器无人/简单驾驶、智慧城市管控飞行。同时加快更高可靠性、功重比和效率的航空电能管控系统研发，实现满足能量密度、循环性能和安全性能要求的电池革命性突破，实现未来社会经济价值的高效增长。
吴希明还提出，以无人机为代表的低空装备高密度、高频次、常态化运行的特性，对低空装备的适航标准提出新的要求。因此应加快构建分级分类适航标准体系，根据不同低空装备特性及运行风险等级，规范低空装备设计、制造、运行等全方位适航要求，加快完善无人机、eVTOL适航标准，并研究形成有人、无人融合飞行的运行标准。此外，还应加快健全覆盖主要作业区域、涵盖低空飞行全流程的多层次服务体系，持续推进低空飞行服务站和管理系统建设，提供飞行计划统筹申报、飞行路径规划和优化、飞行信息服务等方面的支持，做好低空装备的运营支撑。
“我们还应该大力拓展低空装备的应用场景，打造出一批新质低空装备示范应用项目。”吴希明建议，应针对我国不同区域发展特点，覆盖性地选择典型代表地区或城市，对应进行各种典型运行场景演示、磨合和完善应用。加快全空间无人体系等示范应用项目建设，推动低空经济场景应用“连片成网”。聚焦于航空护林、应急抢险、医疗服务等领域，深化低空飞行器在应急救援领域的应用。瞄准未来城市空中交通需要，打造eVTOL示范运营航线，培育商务出行、空中摆渡、私人包机等载人空中交通新业态。
全国政协委员、360集团创始人周鸿祎：
“以模制模”应对网络安全新挑战
近年来AI大模型的热潮已经深刻影响社会的方方面面，但由此带来的一系列问题也引起广泛关注。对此，全国政协委员、360集团创始人周鸿祎在2025年全国两会期间表示，大模型带来的巨大增效和挑战是“双刃剑”，应该以理性的思维看待。
AI正在重塑所有的行业，但与此同时，AI技术进步也带来新的风险。周鸿祎告诉《环球时报》记者，未来将会有各类专业大模型、垂直大模型、场景大模型，连接内部知识库并以智能体的形式在大批政府机构和企业中广泛部署，推进“数转智改”，实现降本增效。然而大模型存在“幻觉”、内容安全等诸多问题无法通过传统安全方案有效化解，一旦部署在政府、企业内部的基座模型、知识库或智能体中任一环节出现安全隐患，都极有可能诱发整个生产环境爆发系统性风险。
例如大模型“幻觉”问题，也就是“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越来越受到关注。周鸿祎介绍，这就是大模型广泛应用时带来的基座模型安全问题。“由于大模型普遍存在‘幻觉’现象，特别是在生成文本时可能输出与现实不符的信息，这在政策制定、法律条文解读或商业决策等场景或将导致误导性后果。”
周鸿祎认为，如今对大模型的“幻觉”问题有很多误解，“我认为，幻觉问题不完全是AI安全问题。因为幻觉是大模型固有特点，但没有幻觉的大模型就不聪明了，我们感受到它的聪明，就是因为它能把很多不相干的比喻想到一起，同时推理逻辑能力又强，因此未来在科学研究方面绝对离不开幻觉。”
但周鸿祎承认，在医疗、法律、金融等对准确性要求高的领域，大模型的“幻觉”就是非常严重的问题。“今年我的提案就建议，DeepSeek这类大模型确实解决了AI从‘不可用’‘凑合用’到‘完全可用’‘能用’的阶段。但‘幻觉’是一把双刃剑，是大模型与生俱来的特点，不可消除，也决定其创造力和想象力，对于实现AGI（通用人工智能）极其重要。”
对于AI的“幻觉”，可以利用技术手段，如RAG（检索增强生成）技术，通过比对专业知识库、网络实时信息等方式予以矫正。周鸿祎建议借鉴“避风港原则”成功经验，对大模型以及相关的产品和服务实施柔性监管，适度包容大模型的“幻觉”，对于“幻觉”导致的一般性失误，避免直接关停下架，给予企业自我纠正的机会，促进企业大胆创新、放手竞争，争取让更多企业“复制”DeepSeek的成功。
大模型广泛应用带来的另外两个安全问题包括知识库安全和智能体安全。周鸿祎认为，政府和企业核心数据资产存储于内部知识库中，若缺乏有效的安全控制措施，未授权用户可能利用与大模型交互的机会窃取这些宝贵的数据资源。“例如企业将重要资料放到知识库里并给大模型学习，大模型就开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谁询问大模型都会如实地把知识库里能看到的内容告诉他。这就出现数据安全的问题。”
而在智能体安全方面，智能体通常与政府、企业内部各类IT、邮件、控制系统相连，一旦遭受攻击，可能会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从发送有害邮件到中断生产线运作，造成严重物理损害。
周鸿祎认为，需运用人工智能技术重塑安全格局，采用“以模制模”的方式应对新难题，依托安全大模型技术搭建起覆盖“基座模型-知识库-智能体”的全链路安全体系，护航政府与企业“数转智改”。
为进一步强化这一防御体系，周鸿祎建议采取两项措施。
一是推动安全技术创新与成果转化。建议相关部门及时出台配套政策措施，鼓励具备“安全+人工智能”完整解决方案的链主企业，针对人工智能应用所涉及的基座模型、知识库、智能体等安全问题，基于安全大模型技术开展研发工作，加速推动技术成果转化，将安全要素深度嵌入人工智能应用全流程。
二是组建产业联盟，推广安全产品。引导相关链主企业发挥牵头作用，吸纳产业链上下游企业、科研机构及终端用户，组建AI大模型安全联盟，在联盟内部实现技术成果共享，开展产品及服务测试，待产品与服务成熟稳定后，向更广阔的市场推广，助力大模型安全保障普及至千行百业。